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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風似夢(清風一夢)
立夏,清風至?!稌x書·陶潛傳》:“嘗言夏月虛閑,高臥北窗之下,清風颯至,自謂羲皇上人?!边@話是歸隱后的陶淵明說給自家孩子的,一個藏在山林里的秘密。夏天的夜晚,朗月當空,臥于窗下,會有清風颯然而來。那一刻的清爽、閑靜和松弛,讓人仿佛回到了悠遠而簡樸的上古時代。這也是在隱居中經(jīng)常感到捉襟見肘的陶淵明最難忘懷、希望永遠保持下去的狀態(tài)。
明 文嘉 詩意圖 清風疏樹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清風不易尋。初夏仍然有些涼意的夜晚,清風起于竹林。唐人劉商有《早夏月夜問王開》詩:“清風首夏夜猶寒,嫩筍侵階竹數(shù)竿。君向蘇臺長見月,不知何事此中看?!彼未鷦⒊轿獭读诛L涼不絕》:“不可居無竹,清風動滿林。長無如夏日,涼不絕予襟?!彼稳岁悂喴嘤小断е瘛吩姟澳昴戤斒⑾?,葉葉是清風。”
竹林乃逸士高人借以標榜之物,竹葉間所生之涼風,自然是清風無疑。如宋畫《納涼觀瀑圖》中,水閣中袒胸而坐的白衣高士,在清溪、巨石、瀑布、翠竹的環(huán)繞下,蕭然自然,神情灑落,似在享受夏季山林中最美妙的時刻。
宋 佚名 納涼觀瀑圖頁(局部)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
清風何處來?《世說新語》:“想長松下當有清風”。仿佛清風與松樹的關(guān)系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。唐代孟浩然也說“落日池上酌,清風松下來?!彼未鷦⒊轿痰摹俄毾木霸娂分邢木坝小肚屣L松下來》:“狹世清風少,清風不受催。惟應松下有,肯向坐間來?!笨梢娙粽撉屣L之所屬,松與竹的地位在伯仲之間。
元人筆下的《山居納涼圖》,對松的皴染刻畫那么一絲不茍,那么氣勢奪人,因為可供乘涼的清風不是從蒼茫遠山中排闥而來,而是生發(fā)于屋宇外高大軒昂的青松之下。南北朝張融詩有“白云山上盡,清風松下歇”,正合此畫之意。
元 盛懋 山居納涼圖 納爾遜·阿特金斯藝術(shù)博物館藏
開闊庭院中隨意臥于榻上的人,身邊有兩名童子服侍,溪邊停泊著一只小舟,宣告著隨時可以啟程的社會交往。比起陶淵明,他的山居生活顯然是典雅的。他能體會到陶淵明所說的“見樹木交蔭,時鳥變聲,亦復歡然有喜?!保ā杜c子儼等疏》)而似乎不必承擔那種“草盛豆苗稀”的困窘現(xiàn)實。這也是自宋代陶淵明被“重新發(fā)現(xiàn)”之后,許許多多文人雅士幻想的山居。
山居納涼圖(局部)
清風可招引。宋人《芭蕉》詩:“為愛芭蕉綠葉濃,栽時傍竹引清風?!闭f的就是在庭院中栽種芭蕉的同時,修竹林以招引清風。這些人為營造的小小風景,處處體現(xiàn)出采擷自然意趣的匠心。明代徐禎卿《翠影堂記》中寫友人庭院:“修竹百竿,雜以芭蕉,蔥蒨相映,清風灑然沐我襟發(fā),密影交翠浮搖座中?!彼螒姡骸俺嗳臻L蕉外,清風洞石邊。此間無熱意,鳥亦解安禪。”清人亦以“臥清風于蕉葉”為閑居之雅趣。
所以,在明代的《山居納涼圖》中,有時候山石和芭蕉也能當仁不讓占據(jù)畫幅,而你甚至找不到竹林松風的身影。畫中的白衣文士,似乎依然能像陶淵明那樣“開卷有得,便欣然忘食?!保ā杜c子儼等疏》)
明 周臣 山亭納涼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
不過,陶淵明其實遙不可及。在他五十三歲給自己的五個兒子寫的那封信里(《與子儼等疏》),他老實地坦白自己隱居是因為“性剛才拙,與物多忤”,也有點遺憾地說這種生活使孩子們“幼而饑寒”“每役柴水之勞”。他甚至用了一個漢代的典故,來說明自己的愧疚和無可奈何:太原人王孺仲曾經(jīng)和令狐子伯是朋友,后來子伯當了大官,讓自己的孩子去給孺仲送信。令狐公子的到訪很是氣派,車馬服從,雍容有度。這深深刺激了隱居守志的王孺仲,他對妻子說,朋友的孩子容服甚光,舉措有適,而我們的孩子蓬發(fā)歷齒,未知禮則,這真是自己的失敗啊!
“敗絮自擁,何慚兒子?此既一事矣?!碧諟Y明對孩子們開誠布公。在與世交接的機巧層面,這位父親沒有任何財富留給孩子們,他自己的生活都沒經(jīng)營好,兒子們的貧寒就更無力顧及了。但是他在這封信里說到的三件不能忘記的山居美事: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”;“樹木交蔭,時鳥變聲,亦復歡然有喜”;“北窗下臥,遇涼風暫至,自謂羲皇上人”,讓千載之后的人們神往不已,形諸歌詠、描摹圖畫、營造園林。但用盡一切心力,就是不能抵達陶淵明的萬分之一。那五個兒子,當時應該體會不到他們有這么偉大的父親吧。
然而,陶淵明信中所用的那個典故里,倒是藏著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妻子。《后漢書·列女傳》中,王孺仲的妻子對失落的丈夫說了這么一番話:“君少修清節(jié),不顧榮祿。今子伯之貴孰與君之高?奈何忘宿志而慚于兒女乎!”妻子的意思是,他有他的富貴,你有你的清節(jié),你不能因為這種無聊的對比就忘記了自己本來的志向。如果你連本來的志向也忘記了,還談什么兒女輩的事情呢?他們的故事也有美滿結(jié)局:孺仲屈起而笑曰“有是哉!”遂共終身隱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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