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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海一線（一部江南史，半部入禾城）

（CFP/供圖）

趙柏田/文

回望晚明：《大樹風號圖》

晚明畫家項圣謨有一幅《大樹風號圖》，現(xiàn)藏北京故宮博物院，繪一老者，寬袖紅袍，拄杖兀立于大樹之下，遠眺青山落日。那樹枝，葉已全落，虬結(jié)如蛇，像是要支楞到畫幅外面來。畫史有論，說此幅畫直似一篇紙本設(shè)色的《哀江南賦》。在嘉興梅花洲的那個下午，看過江南名剎石佛寺前的千年銀杏，在一間光線晦暗的屋子里，我又看到了這幅畫。因為是復(fù)制品，細部不甚分明，倒是出得屋舍，沿河見一小亭，亭柱有一聯(lián)，大可玩味：半間無聊舍，可作閑情居。想，嘉興城破后，項家“天籟閣”一炬盡毀，項圣謨半世逃亡，不廢丹青，終成一代大家，這屋子他住著倒是相宜的。

項圣謨是明季鑒藏大家項元汴的孫子。坊間戲稱“項三麻子”的項元汴，一生集藏無數(shù)，自己也向文徵明學過畫，與吳門畫壇多有往來，但終究商人本性，技藝雖夠，道心尚遠，學詩學畫，兩皆無成。倒是他的這個孫子，打小就泡在“天籟閣”收羅的歷代名畫碑帖里，再加悉心研磨，終成丹青妙手。項圣謨有遺民心結(jié)，大半生自放山野，看故國山川，其心緒，大抵是不忍的?？催@幅畫，右上角有自題詩，“風號大樹中天立，日薄西山四海孤”，一“號”一“立”，四海孤拔，也真是凄惶無處說。

小說家薛榮，知我醉心明清藝林人物，每次到嘉興，都會帶我去訪些遺跡。上次是約了小說家但及一起，去王店鎮(zhèn)看朱彝尊的舊居曝書亭。明清之際的江南藝壇，朱彝尊也是個穿針引線般的樞紐式人物，他與周亮工交好，為他寫了好多詩，還多次出入祁彪佳身后留下的寓園，與商景蘭等一班閨閣詩人唱和，為她們寫傳。另一個藝術(shù)人生的踐行者李日華，做了八年西華縣令后，終究厭了官場營生，回到嘉興老家，看花飲酒，侍奉老母，坐著書畫船來往蘇嘉杭間，把日子過得閑適如詩，他與首倡“南北宗”之說的董其昌的半世恩怨，也是我們時常談起的話題。

大抵詩人畫家，年輕時做藝術(shù)學徒，大可以朋友論交，成名之后，各走各道，陳見愈深，總是消泯不了敵意。項元汴是嘉靖年間人，他與同時代的王世貞、王世懋兄弟，與文徵明的兩個兒子文朋和文嘉，明里捧場，暗下拆臺，也大抵可以作如是觀。項家是嘉興城里望族，舊宅雖已不存，屋基還是可以尋著的。今年慶典之年，城里到處都在大修大建，項氏舊居被腳手架和布幔圍著，也還在修繕中。薛榮說，項元汴的祖父，土木堡之變后到西北放馬的項忠，他的畫像還完好保存著。這倒讓我對來日的項家舊宅留了一份念想。

倘從人物地理來看，吾鄉(xiāng)寧紹一帶，出的是王守仁、黃宗羲、全祖望、章學誠這班人物，思想清竣，人格方正，不是粹然學者就是縱橫一方的義士，即便到了近代，魯迅式的刀筆和秋瑾式的秋風秋雨愁煞人，還是不脫吾越報仇雪恥之鄉(xiāng)的崢嶸底色。一水之分，吳地的性格和風尚即大不相同，這或許就是章學誠說的，浙西尚博雅,浙東貴專家。時代不管如何流轉(zhuǎn)，就像嘉興的舊稱秀水、禾城、嘉禾、槜李所透露出來的信息，此地還是殘存著農(nóng)耕社會里士大夫式的遺風，日常營生里，講求一份豐和自足，不作凌空高蹈之思想，吾性自適耳。人生的藝術(shù)化，或者藝術(shù)的日?；谶@里也是其來有自。

古運河：匠人時代的偉力

說了藝文的傳承，此地另有可堪一說者，是運河和糧倉。自隋代江南運河開鑿以來，南北漕糧轉(zhuǎn)運，悉走水道，運河實為延續(xù)國祚的一條大動脈。想昔年，杭州的大關(guān)橋、賣魚橋兩岸，北方通州的碼頭一帶，都是官辦糧倉和私立米行林立的。古運河在嘉興境內(nèi)的一段，是入杭前的尾聲，如一部長篇臨近殺青，余力尚猛，還是很旖麗的。

嘉興境內(nèi)的古運河，有百尺瀆和陵水道。百尺瀆為吳王夫差所開，位于海寧境內(nèi)鹽官西南四十里許，經(jīng)長安直達錢塘江邊，據(jù)推算應(yīng)該是現(xiàn)在的上塘河。開鑿的時間還早于公元前486年開鑿的邗溝，后來越王勾踐就是循這條河北上攻吳。陵水道是秦始皇時代挖掘的，有一種說法是，秦始皇挖通此河是為了掘斷江南王氣。該水道應(yīng)該就是途經(jīng)嘉興落帆亭附近由拳壁塞的長水塘，至今仍是海寧進入杭申線的主航道。

某一年，車出嘉興城后，一直往北開，到與江蘇省交界的思古橋下船，再坐船回烏鎮(zhèn)。這是京杭運河在嘉興境內(nèi)的一段。沿岸但見大片的工廠和新區(qū)工地，朱彝尊寫到過的運河兩岸“檣燕檣烏繞楫師，樹頭樹底挽船絲”的古典景象是不復(fù)見了。這次先去油車港鎮(zhèn)，吹著冷風看天鵝湖和銀杏林，再到王江涇，登臨萬歷五年建的長虹橋。橋身誠如其名，聳然如虹，石級森然，即便在整條大運河上，也是罕見的巨型三孔實腹石拱大橋，拾級而上，頗是領(lǐng)略了一番匠人時代的偉力。橋邊有寺，香火仍盛，我和批評家王宏圖、詩人慕白等沿著運河岸一路討論，走過了頭，而上車時間已到，終未入寺，也是一憾。

京杭運河到了杭州段，拱宸橋一帶曾經(jīng)是明清時杭州最熱鬧的所在，當其時也，舟楫往來，櫓聲可聞，入夜也不得歇，人稱“北關(guān)夜市”。拱者，兩手相合恭敬相迎也，宸者，帝皇之宮闕，橋以此名，正合清朝皇帝一次次下江南巡游的傳說。由此船行一小時至三堡船閘，內(nèi)河與錢塘江落差三米，升船出錢塘江，須往閘內(nèi)注水把船抬升，江闊風急，自非內(nèi)河可比了。

作為非遺項目向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的大運河，杭州并非終點，而是再從錢塘江北岸的三堡，延至紹興、寧波，再到鎮(zhèn)海甬江入海口，這不只是在地理究竟上把京杭古運河向東延伸五百里，更寓示著一個傳統(tǒng)農(nóng)耕國家向著海洋的訴求。

陶模：一個模范官員的一生

到王江涇，不可不看陶倉。陶倉所在田豐村，是運河邊上一小村，也是我們此次考察的“新農(nóng)村”樣板之一。這次來禾城，遵主辦方美意，到訪的還有這些村莊，記錄如次：油車港鎮(zhèn)勝豐村玲瓏灣，秀洲區(qū)王江涇古塘村，桐鄉(xiāng)屠甸鎮(zhèn)匯豐村、榮星村，南湖區(qū)新豐鎮(zhèn)竹林村，鳳橋鎮(zhèn)聯(lián)豐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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